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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欧】如星辰此刻落下


 如星辰此刻落下

 

 

0

 

 

失恋那天,他喝了酒,醉倒在为密实夜色所包围的公寓中,他想,今晚就是想要喝上一杯。
 虽然他对三个小时前刚刚结束的这段感情,并没有什么留恋,但只要是一想起那人与他作别时古怪的神色,他就免不了回想起记忆中那位医师的模样。

你的身心是残缺——回忆中那位医师的模样渐渐清晰起来,他薄而细的两片嘴唇上下翻飞着,从其间慢慢得飞射出刻薄的话语。

他说,但是,我认为,您可以通过努力来改造自身的残缺,高述先生,我认为您可以健全起来的。

残缺,他在心里重复这两个字。

那么健全呢?他所指的健全是由他背后那些所谓的真理所构筑的吗?他凝视着医生背后沉默的木色书柜——同性行为心理学研究,性别认知障碍病史……您指的是这些吗?

医生古怪地笑了,他说:对,您的身心,必须健全起来。

他的手沿着自己瘦削却坚实的手臂一路下滑,一直摸到黑色西裤下沉甸甸的骨头。跳动着的脉搏证实了他的想法——我一直非常健全。

他说,我认为,我一直非常健全。

医生仍然笑的那样古怪,他似乎是用唇角挤出了几个令人作呕的音节,他说,是的,但愿如此哦。

 

他实在是醉倒了,他甚至在回想起这位心理医师时都不会反胃了。
 一杯接连一杯,他在恍惚中甚至有余裕去回忆往事,他想他一定是醉到了一定程度。
 酒精真好,给了他梦一般的意境。

酒精这东西,永远比人成熟。他也只有在酒精的助力下,才有勇气去回想他们之间也许不值一提的曾经。

他命垂一线的爱在这一夜起死回生了。

彼年那间五米见方的小宿舍,几乎是汗液与外卖的混乱气味、不断息的鼾声、拍不死的蚊子等全部因素的代名词。他不是个圣母系的表演人格,所以他所有的嫌弃与厌恶都明晃晃得摆在了脸上——他厌恶一切不洁的东西,何况不修边幅的人。
 即便如此,他们却还是相熟了起来——在那间五米见方的狭小宿舍间里,以最初都相看两生厌的姿态。

后来用欧阳的话来说就是:仔细想想,也是一个缘啊。缘嘛,妙不可言。

但是他忘了,所谓缘分到底脱离不了被重塑的命运,古往今来难脱此道,如同他们有缘得以相遇。古语有情不知所起这五个字,他实际上是深以为然的,他是个冷漠而克制的人,还没有为谁流过眼泪,竟然却免不要一往而深。

在某些特殊的时刻,感情的孕育几乎是瞬间的事情。对于高述而言的那个时刻却是被无限拉长的。庸俗点来说,像是一个世纪那么长。

他嗅着消毒水的清洁气息,那道温柔的带着笑意的视线落入他的双眸里,他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在那个时刻,万籁俱寂,除却心跳声,他能听见、也只能听见他的声音——我能过去你那边了吗?

那一刻,海水般汹涌的感情冲破了一切屏障,打开了他眼泪的闸口,给予了他所有的软弱一个重见天日的理由。在那个时刻,实际上他便已经爱上他了。

这比他自己所发现的,还远远要早得多。

而且他也远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有一双多么迷人的眼睛。那双眼睛非常精彩,在独独望着他的时候尤甚。仿佛星辰碎屑垂青他眼底的黑暗凝聚力,闪着光的棕色眸仁,一望而不尽底;奇妙的却是,某些时候也能够清澈到一眼及底。

这双眼睛也是他爱上他的一个理由,他们的双眼交换只有彼此能够解读的密码,往来不绝,直至达到常人所说的“默契”的程度。

-

 

“老高你走了我咋办啊。”

他至今记得那个拖着行李箱离开的那个清晨,他们没有谁说告别的话,微信的聊天界面上,他们用着彼此都熟悉的方式做了最后的道别。

他还记得他说:我要是想你了咋办。

那我就去找你玩咋样?

他这样说。

而他恰好也记得自己回复的内容。

好啊。

他回答,小小的绿色气泡里只装了两个字,却已经满溢了他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

 

 

 

 

1

只是那之后再无下文。

后来他知道他也出了国,与隔壁寝室那个邀他一同做游戏的禹十四去了大阪。他在微信上向他吐槽:我现在这边儿管的那叫一个严,旷课啥的根本不敢想。等毕业的吧,咱们再好好聚聚。

他当了真。

于是临近毕业的这个关口,他急于修必要学分的谜底便昭然若揭

——他只是想他了。

早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他想见他。

他所有的感情都太沉默了,以至于饱和过头的沉默变成了诗,他沉淀了两千多个日夜的单恋,每一天都在进行着近乎无声的诗朗诵——字字句句都是表白,落地的每个音节几乎都在撕扯着他的灵魂。
 而这一切统统都只进行在高述心底。

他望向窗外黑沉沉的夜色,黑黢黢的双眸眯成了一条缝,那一点缝隙中露出了他秘密的影子,桩桩件件,都只有一个统一的名姓,欧阳。

他只是想见他。

-

 

降落在关西国际机场的时候,他仍有如坠云端的步履蹒跚。

匆忙地排队办理了入境手续,他顺着指示找到了贴有银联标示的ATM机,取了现金,他靠着旅行窗口买了车票。半小时后登上了车,深蓝色的车厢开动起来,载着他由这场旅途的起点前往他感情的终点。

东京时间七点四十一分。

欧阳的平板屏幕上跳出几条讯息来。

[Heimdllar]

-我在大阪。

[Heimdllar]

-大概两个小时吧。

[Heimdllar]

-就能到你那里。

 

 

 

 

2

 

欧阳拍着他也没几两肉的小胸脯发誓说:他欧阳,自打留学以来,绝对没有做出过啥对不起爸爸的事情!

……除了三天两头就把垃圾食品和便利店快餐当正餐之外。

所以,有谁能给他解释解释为什么高述会空降大阪吗!

 

北京时间九点五十五分。

白君妍刷朋友圈,小手一抖,竟然就刷到了某SSR事件——

发票圈频率大于等于高老师小于伟哥的欧阳学长,于北京时间九点二十分左右发出了一条附了图的票圈。

[天地無用]

-爸爸空降了!

[附图.jpg]

小白迅疾地点开那张附图,却只看见一张于夜色中模模糊糊的、却仍然可以窥见修长身形的男人的背影。这条朋友圈四舍五入等于官宣,她吸吸鼻子,不需用力就能闻到浓郁的八卦味道。
 这瓜,岂有不吃之理。

 

[白日梦患者]

-请问这个爸爸是咱们共同的爸爸吗?

[禹十四]

-这就是你大晚上的外套也不穿就出去耍彪的理由??

[Sansan要做女王]回复[白日梦患者]

-谁是你爸爸?

 [天地無用]回复[禹十四]

-我穿卫衣了

[天地無用]回复[白日梦患者]

……啊是啊,突然就过来了吓我一跳

[Heimdllar]回复[禹十四]

-下次让他穿上外套再走,麻烦了。

[Heimdllar]回复[白日梦患者]

-不要乱认爸爸。

 

-

一小时前,他站在异国他乡的街头,凛冽的冬风几乎是无孔不入,他紧了紧外衣,哈出的一团白气消失在夜风里。
 他刷新了一遍消息列表,红色的圆点已将页面占满了,置顶的格子也不如往常般异常得活跃着。

[天地無用]

-别别别!

-我前两天搬出去住了

-你在关西机场对吧??

-你在那儿别动我去接你

 

[Heimdllar]

【位置共享】

 

[天地無用]

-我已经出门了你别急!

-你站原地别动啊我马上就到

-别走丢了

-千万别动啊!

-诶不对这边打烊都早

-你要是饿了就赶紧找附近的商店吃点东西

-一会可能就都得关门了

 

 

[Heimdllar]

-我不会走丢的。

-我不走。

[Heimdllar]

-我等你。

 

大阪的街头,他寂寂然得一人独立,仿佛甘心就这样等一个人,直等到地老天荒。

 

3

 

店员交代了最迟下单时间后便离开了,临近打烊,连回转寿司都隐约透露出疲惫的味道。他没有胃口,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看着他在大快朵颐。

“我好久没出来吃了,”他嚼着鳗鱼寿司,嘴里有些含糊不清,“最近真的忙成狗了,毕业设计和App测试撞一块儿了,有时候都能忙到没时间出门。”

他抬眼看他,不紧不慢地让他吃慢点,边说还便从细致的花雕外形的纸盒中为他抽出几张卫生纸来,放在一旁备用。

他真的一点都没变。两个人无论是谁都在这样想对方。他看着他,有些凌乱的头发被随意绑成了一个滑稽的揪翘在脑后,圆圆的标准款的眼镜,还有那件下克上图案的明黄色宅系卫衣——他实在是想不到第二个有勇气穿着这件卫衣出门的人。
 某些方面来说欧阳也真的是非常厉害。

“老高你……”他被自己没说完的话呛了一下,芥末的辣味直冲鼻腔,“我靠有芥末……”

他替他拿来了早已泡好的抹茶饮料,扶着他的背勉强让他咽下去两口,他咳得不再剧烈,逐渐平缓下来,脸色却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他的手微微一颤,顺势便松开了他。

“咳咳……咳咳,抱歉啊,”他慢慢直起身子,兴许是察觉到丢人的情绪,干脆垂下脑袋避开他的视线,“太丢人了吧这也……

高述的手几次欲触碰上他沾着米粒的唇角,每次却都是选择了轻轻放下。

“慢点吃。”他听见自己说。

 

-

 

吃过寿司,欧阳问高述要不要同他回出租公寓,又或者是在这附近给他找一个下榻酒店,两者之间,高述选择了后者。

在按照查好的路线拉着行李去酒店的路上,欧阳与高述并肩行着,踩着树叶枯败的尸体,把路走得很慢。

此时是东京时间十一点三十一分。

“我说老高,”

高述偏过头来看他。

他这两年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他熟悉眉眼背后的布景是大阪的街头,没有想象中的霓虹闪烁,空荡荡的月色,显现出对影成双的冷寂来。

高述静静得听见他发问:“你咋突然跑来了。”

高述的的舌头抵住牙齿,几次酝酿出同一个使自己心底热血翻涌的回答——我想你了。

可这答案在百转千回间,打了个旋儿,到底变成了沉寂夜色中的一句谎言。

“我学分快修够了,临毕业了没事儿干,就过来找你玩一趟。”

欧阳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我大腿啊……牛逼。”

“我现在可真怀念跟你还在一个学校的时候,”欧阳意难平,“禹十四这厮只会跟我约局儿,我在这儿天天挂科肯定就是因为他。”

说起来这个欧阳就一副惨遭欺骗的苦情凄惨相,看得高述唇角都禁不住略有上扬。

“现在就开始修学分吧。”他说,借着月色,欧阳看清他的眉眼,不如往日般锋利,也许是月色使然,他的眉眼有说不出的柔和。

“早点开始修学分,还可以早点回国。”

欧阳没有说话,视线跟随着高述的目光望过去——他看到一轮他既熟悉而又陌生的、异国他乡的月亮。

欧阳有些心虚,他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为了自己至今未满的那点儿可怜学分亦或是其他的什么,总之他对于毕业回国找工作或者踏上社会这件事,永远抱持着怀疑而犹豫的态度。

“哪那么容易毕业啊。”——他记得禹十四在电话里,向母亲这样抱怨了不下几百次。
 日久天长,他也多少积累了些毕业焦虑。

他一直是个习惯性逃避现实的人。

 

想得有些闷堵,他便摇头驱散了这些念头。他回过头去开始上下打量眼前这个人,一个自己切切实实三年未见的人,活在他微信里朋友圈里电话簿里,此刻却跨越千山万水与他共享一轮月的这个人——

他好像瘦了。欧阳在心里想。

他生怕错过什么一般将视线由月亮移到他的面庞,头发也变长了,欧阳的视线顺着他削尖的下颌线流畅地顺延下去,那条线隐没在厚重的围巾下面。欧阳不自禁裹紧身上他的驼绒大衣,温暖,清爽,是应该属于高述的气息。

“冷吗,老高?我其实不冷的。要不……还是你穿吧?”

高述看见被外套包裹着的他,嘴唇仍然是发着白的。高述皱了皱眉,不知怎样想的,竟上前一步,伸出手来替他仔细地系好了每一颗扣子。

“不用了。”他说。

他想起他们念大学的那个城市,曾经也这样冷过。欧阳被他拎着出去点算法课的名,刚出宿舍口扑面而过的冷风便同时吹了两人一个激灵。彼时半个多月没出过门的欧阳也是这样缩进一件宽宽松松的外套里,嘴唇都冻得有些发白。
 那时他也是如此,拆下了自己的围巾,仔仔细细得系在了他的脖间。
 他不习惯与人共享任何一件东西,何况贴身衣物。只是他,仿佛永远是一个例外。

兜兜转转四年,竟然一点儿都未曾改变。

 

 

4

 

终于抵达酒店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三十二分了。前台的工作人员眉目间隐隐露出疲倦来,却还是挂着职业的满分笑容,甚至在提出“可以再加一间房间吗”的要求时,利落地进行了安排。

“请问换成双人房可以吗?全日的话,不需要补差价的哦。”

欧阳社交障碍发作,被问话的时候右手总是微微颤抖。

高述看到他颤抖的手,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最后还是伸出手去覆了上去。

“可以的……”
 欧阳艰难地回答着,下意识便攥紧了高述那双犹如救命稻草般的手。

“已经为您开了哦,521房间,电梯在您的左手边哦。”
 欧阳点点头,他太紧张了,以至于他没有余裕去察觉到高述隐隐泛红的耳尖。

 

欧阳伸手去拿房卡的时候,高述松开了他的手,此刻他全然忘记了什么叫做欲盖弥彰,甚至有些慌乱地拉起了行李箱,径直地便向前走去,头也不回。

焉了吧唧的欧阳小兔子一样乖乖地便跟上去,甚至连谢谢都忘了说。直至进了房间里,才恢复了往日的勃勃生机。

“吓死我了!”他大声抱怨,“天知道我多久没跟活人讲话了!”
 “……”

高述只是点点头。此刻他心绪很乱,完全没有吐槽的力气。
 他大致打量了一番了整个房间,被葱郁绿植与半开屏风所修饰的偌大双人房,两张床的距离非常近,高述没怎么来过日本,只觉得这间日式双人房的设计是让人费解的热情。

欧阳点点头,想装出困倦的样子,一个欲言又止的哈欠却怎么都没能憋出来,最后只好撇撇嘴,朝着浴室走去。

“我洗的快,我先去洗可以吗?”

高述别过头去,欧阳听见他“嗯”了一声。今晚的高述似乎有哪里怪怪的,但若让欧阳指出是哪里怪怪的,他反倒指不出来个所以然。

他挠了挠头发,心说自己是不是太矫情了,久别重逢,怎么脑子里却总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兴许是太困了吧,他边想着,边旋开了浴室的门。

此刻是东京时间两点整。

 

-

 

欧阳早晨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漫过脚边。全然陌生的环境,一时叫他慌乱起来,他鞋都没穿便跳下床去,一个趔趄,记忆终于在这一跌中狼狈回笼了。

他想起来,他这是在酒店。就昨晚,高述空降大阪了。
 他还记起来,昨晚洗过澡后,因为太困,甚至都没过多久他便睡了过去,他不记得高述昨晚几点睡的,又是什么时间起床的。
 他走回床边,找到自己口袋里的手机,看了眼时间,此刻是八点三十五,他实在想不到高述会去哪里。

正当他满房间得转悠着找寻那道熟悉身影的时候,他所寻找的目标,此刻正满面严肃得在用英语同前台问路。昨天他和欧阳交的房费中不包括早餐这一项,所以他现在很需要一条能买到食物的路线。

前台神色尴尬得用Go straight或者Turn left的词组与他周旋,高述流利的发音也总能让前台耻于继续开口。

“Thank you.”终于理清路线,高述抬起头来向前台道谢,一张老少通吃的脸,将前台的小姑娘迷得有些脸红。她用英文反复对他说不好意思,他只是摇头。
 一时兴起,他放松下来口腔,回忆起记忆中欧阳说日语时的样子,他缓缓发出几了个音节:a——ri——ga——dou

 

这句日语于他而言是有意义的。

-

考试季的某一天,他帮他复习到了晚上八点半,出于感激,他说要请他吃日料,他并没有拒绝。
 点完外卖后,他整个人懒懒得瘫在了桌上,突然开口说,老高,我教你说日语啊!

 

他轻轻开口,口齿微张,是一串陌生的音节。

A——RI——GA——DOU

学会没啊!

他放下手机,轻轻瞥向右方,恰好捕捉到一个明亮的笑颜。

这是说谢谢你的意思。

他记得他说,谢谢你,老高。

他说谢谢的样子,明媚如骄阳,甚至连眼角的笑意都是温暖的。

他不可以去想欧阳,一旦想起来,所有的回忆都会变
 成呼啸而至的山风,席卷他心底残存无几的理智与伪装,叫他显露出一种近乎率直的温柔与坦诚来。

谢谢,他在心里对这个温暖如阳光般的人轻声道谢。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只是这话,他从没有勇气对欧阳说起。

 

5

欧阳说要带他逛遍大阪的话不是开玩笑的。精疲力竭得从USJ搭AR回程后,欧阳这个万年家里蹲竟然还有力气提议要再去心斋桥。 

“或者呢,道顿崛?老高你晚上想吃什么?” 

停在地铁进站口,欧阳举着手机犹豫不决。

“我来大阪之后就一直就近活动,”他感叹说,“别说USJ了,心斋桥在哪儿我都不知道。”

他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施施然地开口了: “去哪都一样。” 

反正人都够多的,十成十的汹涌,欧阳得幸于只是社交障碍却并不恐惧人流,所以此刻倒也没显出任何的不适。只是高述却不尽如此了,他的情况比几年前还要糟糕,只是欧阳并不知情。
 在接踵的人流中挤来挤去,此刻的他,已然如同在弦之箭,似乎随时都会发作,却不得不去强装镇定。
 此前从未想过自己能为一个人迁就到这种程度,九成的力气要用于隐忍,一成的力气还要拿来支撑他去学遂某人的愿。
 他自嘲得笑笑,想起自己踏上这片土地的目的——

最初是想要见他,真正见到后,却又不肯甘心。 

 

“心斋桥的回转寿司、拉面啊什么的做的都挺有名的……你看ins上……老高……高老师?” 

明黄色的那团身影落在他的眼睛里,他看着他,却又发着呆,直到这团身影在他面前上蹿下跳。

“喂——喂!老高你有在听我讲话吗?” 

他回过神来,恰恰迎上他三分疑惑七分探询的眼神——“抱歉,”他轻轻地说,“我刚发了会儿呆。” 

“我说这边儿的螃蟹也挺好吃的。” 

“是吗。”高述不置可否。

半晌没有说话,欧阳刚想起个什么话题想要再活跃一下局面,猛地抬头时,抬眼却和他的目光撞到一起。

但是他只是纯粹得看着他的眼睛,被他这样看着,欧阳半张的嘴唇忽然无法动弹——直到他倾身靠近过来,向着他的脸伸出手。
 快要碰到他的皮肤时,他手下的弧度微转,最后,却只是拿掉了他头发上不知几时落下的小绒毛。

“我也听说过,这里的螃蟹应该挺好吃的。” 

他望着他,一双黑色的眼睛,深不见底。 

“嗯……” 

但是在欧阳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就已经恢复了常态,仿佛刚才的动作只像他在演草纸上为他写了一串复杂的代码。 

欧阳的反应落入高述的眼里,分毫不差。高述心底某种隐秘的感情纷至沓来,却没有一丝一缕胆敢突破理智的藩篱,高述笑了笑,越界的举动没有为他心底带来一丝隐秘的快乐,相反,却只余下化不开的悲伤与怅然。

他知道,自己还是不肯甘心。

 

6

 

心斋桥的美食虽然没有想象中那样惊艳,但还是支撑着两个人垫饱了肚子。欧阳时不时就要抬起头来打量一番心斋桥的街景,一副小学生来春游的新鲜劲。 

“要不要去道顿崛啊?离这边儿很近的。” 

“你还没吃饱?”高述看他一眼,显然是一副想要打醒这个刚刚已经吃了一份章鱼小丸子一份饭团还有一份三明治却还是想去吃晚饭的家伙。 

高述看了看他,最后却还是点了点头。 

“不要让我把撑到走不动的你给拖回去就行。” 

“才不会嘞。” 

 

-

 

事实证明,被拖回去这件事是真实存在的。 

欧阳被高述架着,颤巍巍地走在大阪吹着微冷夜风的街头,胃里仍然装着他难以消化的各类东西。

欧阳的胃本身就不算健康,仔细算来大学期间高述也没少陪他大晚上去挂内科,只是欧阳在身体健康这方面粗泛得像是不惜命,麻辣烫小龙虾一类的小东西,赶上之后还是会吮着指头吃个不停,外卖快餐也没少吃,每回吃完,犯了病痛一阵,却还是想着下一回。

“下次别再这样吃了。”

揽着他的高述用了陈述句,语气与这夜风一样冷,欧阳四舍五入得推算了一下——他在生气。 

且是怒到了心底的气。按高述的脾气,此刻必然闷压着,不肯发作。 

欧阳最怕的就是他不肯发作。

“我错了爸爸……” 

欧阳的胃里正翻江倒海,刚刚就没忍住吐过一次,此刻痉挛着的胃却仍然没有消停, 饶是如此,他还不忘安抚他。

“我知道错了……”他说。

高述闻言,面上仍然波澜不惊。

“你知道疼,下次就别这么干。”

他说这话的时候,头顶上闪烁的路灯投下明灭的光影——欧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竟然在他眼底看到了落寞。

 

-

 

——你知道疼,下次就别这么干。 

出国那一天,他坐在候机室里,期待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可惜最终什么都没有。

——高老师,你何必呢。 

骆本发给他一长串消息,说是劝他,也没有,说是骂他,倒也不敢。她只数落他的不切实际。

明知道不可能来的,却还是等了;明知道不可能有的,却还是找了;明知道不可能圆满的,却还是期盼了。

——你知道疼,为什么还坚持。 

他多想说,这是他此生唯一不愿再坚持下去的事情,只是有种必然叫做感情使然。他只是任由心去等,去找,去期盼。到最后落得一场空,就合该心来疼。

——你这又是何必。

 

他搬出233的那个早上,欧阳还睡着,昨天熬了夜,高述不忍心叫他。最后也只是拖着箱子,轻手轻脚地离开了那间宿舍——233号宿舍,那个曾经接纳了他四年青春的格子间。 

现今他却要与它不辞而别。 

关上门的那一瞬,他突然想到一句不知道最哪看来的句子——“我们天各一方,历经苍凉。”高述垂下眼睛,一个笑的弧度隐没在不明的脸色中,他的眼睛有些酸了。房门里面,关着他回不去的曾经,也关着那个永远不会为他将门开敞的他所爱之人。 

后半句是:“我们各自孤独,终成归宿。”

 

想到这里,他锁了手机,放入了口袋里,然后掏出了登机牌。

搭乘的航班即将起飞,要载他前往数万公里外的异国他乡。

那里没有一个会叫欧阳的人。

他空茫茫得望着几万英尺之外的天空,云朵如在身边般来而复去。隔着厚厚的玻璃,他伸手去抓,却不过是,抓来一场空。

 

 

7

 

那之后的几年,几乎不堪回忆。

出国第一年,在一个偶然的机遇下,他向母亲出了柜。几近崩溃的母亲,毅然决然地将他扣留在国内,并拿向他父亲告密为要挟,押他去了心理机构。

那是他二十三年人生以来,度过的最为兵荒马乱的一个春节。
 初四的清晨,他便已经坐到心理医师的候客厅内,暖烘烘的空气将他的理智一点点剥离,他不记得最后是怎样结束的,他只记得,出了医院的那一瞬间,他便回过头去,冷冷地对母亲说,我没有生病。
 ——如果你仍然认为我是残缺的,那你就当作没生过我这个儿子吧。
 他仍然忘不掉那个结结实实打在他脸颊上的耳光,火辣辣的疼。

 

那之后,他被断掉家里的经济来源,独自吃了一阵子的苦。打工的地方,他也曾对那个对他照顾有加且风度翩翩的餐厅老板柔软过心绪,只是他无法去爱他——这个在他身边出现过一段时间的名义上的恋人,与其他人最大的区别不过是能与他多说上几句话。
 但每当他试图去触碰高述的时候,都会被高述条件反射般躲开。

他几乎每次都是斩钉截铁地、不留情面地缩回手。 

高,你不坦诚。他记得自己的恋人曾经这样为他们的关系下最后通牒。 

你面对我时,从不坦诚。

他笑着,却那样冷。高述直视他冷到零度以下的双眸,在那双碧蓝色的眼睛里,他看到了另外一双眼睛——棕褐色的,松软的,那双眼睛里面藏了一阵风。

Yes. 
 他记得自己这样回答。
 他们最后没有以和平的方式收尾,他被一瓶香槟泼了满脸满身。
 他的“初恋”,以一瓶香槟作为庆祝,正式宣告结束了。

 

他忘记自己是怎样回到居住的便宜公寓里的,他褪掉衣服,那一晚上他泡在浴室里很久,他的手几度悬在那个已经倒背如流的号码上,却久久没有落下。那个联系人的头像仍然是他走前他们唯一的一张合照,他放大那张照片,独自看了许久。他多想听听他的声音,就在那一刻。

可惜他不敢。

最后,他却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他没有向谁妥协,他只是累了。
 异国他乡的冷冰冰的公寓里,也许是否极泰来,他竟听见一向高傲的母亲颤抖着声音说,对不起。
 他狼狈的时光在此画上了一个句点,只是在这之后一切也只是看似回到了一个看似稳定的正轨上,平淡生活下的暗流汹涌,每一夜却还是会不止息得去侵蚀高述残破的心。

他每一次都不得不与自己和解,放过自己,如同他拨通母亲的电话的那一刻,他心想,他就已经没什么好去放弃了,于是他就能轻而易举得原谅自己。
 但也只是暂时原谅,大多时候,他都只能用强迫症的方式去惩罚自己,却永远无法将自己的丑恶抹除,他就只好不停的去惩罚自己。

他不敢再回忆那个时刻,他来到他身边,伸出手来,说,现在我可以过去你那边了吗。手触碰到他的身体,温暖的指尖短暂得停驻。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被他允许这样碰他。
 他回想起来,才知道自己在那一刻爱上了他。

 

8

 

深夜挂完消炎针后,再回欧阳住的公寓已有些勉强,疲倦的两人又再次找了间酒店下榻,一路无言,直到欧阳开口率先打破了沉默。

“老高,”他轻声说,“我很抱歉。”

此刻他的脸上不见一丝嬉皮笑脸之色。

“你难得来一趟,我……”

高述抬头看他,打断了他。

“我没有为这个生气。”

他停下来,双手仍然插在大衣的口袋里。

“我只是……”

他的欲言又止里包含太多东西,欧阳是听不出来其中百分之一。但他仍是跟着他停下来了,满眼还尽是愧色。

“你别自责啦……”他眨眨眼睛,“是我自己太兴奋了管不住嘴,你也劝过我的,是我不听……”

一小片路灯的光打下来,落在高述颤抖的睫毛上,显得格外珍贵。欧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他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望着他忧伤的低垂着的眼眸。
 他很想再说句对不起,此刻也失去了勇气。

“有些话,我一直想对你说。”
 过了许久,他听见高述的声音,裹挟着冬日的烟霭和雪花的气息,透着隐隐的冷。

“现在不是一个好时机,但是未来……就不会有机会了。”

他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是他没有出声打断他。

时间仿佛停止了,连风都小心翼翼。

高述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那种坚定稀释了他的慌乱。他鼓起勇气来望向他的眼睛。

视线交汇的一瞬间,他知道,并不是时间停止了,而是有些东西凝固了,这种凝固,他知道,是必须由两个人共同去融化的。也许今夜过去,它就要永远得凝固下去。直到他们被时光救赎,才能为彼此冰释前嫌。

他苦笑了一下,却还是开口了。

“我喜欢你,欧阳。”

在静到几乎没有气息的夜风里,他的眼睛一刻不眨地望向他——望向他的双眸,那里如有星辰于此刻落下。
 多年前,那个寒冷的天台上,他也曾在匆忙一瞥时望见这样一双闪耀的眸子,只是那时他想,共享那一片星空,有如此一夜便已经足够——“这将成为我最珍贵的回忆。”
 彼时他这样想道。

“我没有在开玩笑,你能明白吗?”

但是后来他的勇气仿佛是消失殆尽了。
 他从一个牢笼跌去了另一个牢笼,他丢掉许多东西,唯独没有丢掉对他的爱。
 他读研的国家是资本主义国家,根深蒂固的等价观念剥蚀掉他部分想要全然放弃的奉献观念,他开始奢求回报,哪怕只有一点点。
 他想让他爱他。

“我对于你,抱有……越界的感情。”

他无数次为自己扣下罪名,为自己盖棺定论,但这些不等于他能为他自己的感情作出判断。
 他也曾如赌徒般以自己为筹码去赌注一个结果——但这些全都无济于事,甚至以惨烈收场。
 到底,他屡次都会发觉自己仍然爱着那个对他说,“人与人是不可能毫无关系的”的少年。

“我喜欢你。”

他的视线渐渐磨模糊了。他记得自己还未曾为谁流过泪,甚至在那些最为狼狈不堪的日子里,他都没有在哪个煎熬的日子面前示过弱。
 但是这一刻,在日本大阪冷寂的街头,他模糊了双眼,他甚至想要在这里,就将一生的眼泪彻底流干。

“我喜欢你,欧阳。”

他听见自己说,这句话,宛如一个魔咒,已在他心底响彻多年,如今终于从他唇齿间酝酿而出了,隐隐间,还带着哭腔。

 

9

 

敬启:

祝好。
 你上回问起来我们的事情,我只能这样告诉你,其实一切也没什么特别的。

非要回忆的话,那个夜晚跟无数个普普通通的夜晚都差不多。只是那晚有很多星星。

这在大阪还算常见,但是他非要说,有月亮和星星同时出现的晚上,总是很特别的。

也许吧。

 

说句题外话,你说,月亮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照耀了几千万年,见识过所有的奇迹与魔幻,月亮啊,总是朝妥协于现实的人们露出深不可测的笑容。

就好像说,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所以那一天,我听见他对说,我喜欢你。
 你知道吗,当时我的第一想法就是,这他妈是什么魔幻情节啊。
 但等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却发现他哭了。

说实话,我跟他认识这么久,陪他也经历过不少事情了,还从没见他落过一次泪。他好像没有眼泪一样,但那天晚上,他却流了那么多。

 

所以我也哭了。
 有很大几率是被吓哭的。

好像哭得比他还要惨吧,我记不清楚了,这是他告诉我的。

 

我们两个就像傻子一样,在凌晨的大阪街头,面对面哭。直到我鼻涕流下来了,我刚想拿袖子去擦擦,他却突然打了我一下,说,脏。

然后我们就对着笑起来了,是我先开始笑的,我也不知道笑什么,总之我们哭了又笑的,怎么看都很像神经病。

 

回去的路上,我牵起了他的手,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但是,庸俗点说,我感觉我牵起他手的那一刻,他抬起头来看向我的眼睛,仿佛有星辰于那一刻落下来般闪亮。

 

我们手牵手穿过马路,有一辆车突然停在我们面前,司机告诉我,现在已经很晚了,她礼貌地问我们去哪里,愿不愿意她来搭载我们一程。
 我回头看了看他,他很茫然的样子,我就回过头去笑着对司机说,谢谢。

我们上了车,并肩坐在后座上,司机与我闲聊,也许她注意到我们紧握的双手了,她礼貌地微笑问,两位是恋人吗?
 我的视线落在我们紧覆的双手上,那一刻,说实话,我竟然软弱得想哭。

我回答了她,她露出了一个笑容,并朗声笑了起来,说,看来我做了件好事呢。

他显然不知道司机为什么会突然笑起来,于是疑惑地向我望来,我再次握紧他的手,然后笑着将一切告诉了他。

“你……你说了什么?”
 在我说到司机的问题时,我记得他这样紧张而犹豫地发问。
 车灯从他头顶泻下来,我看到他涨红的脸。

 

不告诉你。
 我这样说了。

 

但是最后,我还是好心得教会了他一句日语。
 就是“是的”这句话的日语。

 

挺平凡的经历,不是吗?
 但是现在很幸福,这也许就够了。

 

一切祝好。
 落款是欧阳。

 

 

 

END.

 

 

 

*

好啦,最后匆匆忙忙赶出来一个结局。

非常魔幻主义并且非常欧欧西,不尽人意,还请大噶多多包涵。

最后那封信,就当是为你而写的。

非常感谢看到这篇文的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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